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,费琏终于离开了那个让她恐惧,让她毛骨悚然,让她浑身冷战,让她恶心厌恶的地方,回到了她自己的住处,回到了她毫不起眼的爬着古怪裂纹,却无人惊扰的熟悉的乌龟壳里。
在她看来,那个什么少校跟杀死她家人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区别,就是他们那种人,粗暴地将恐惧推到人们的身边,也粘在他们的手上,他们制造恐惧也被恐惧奴役着,直到有一天恐惧吞噬了他们的灵魂,而他们也悄然间变身成为人们的敌人。
费琏坐在地上斜靠着沙发,感觉她与哈肯的声音依然回绕在空气中,那些争闹和欢笑仍旧一幕幕地继续着。而她犹如一个隐身的天使,嘴角带着略略的微笑,静静地看着这梦一般的场景,轻歌曼舞地演述着一段曾经的故事,云一般缥缈月一般美丽。
不经意间一低头,费琏看到自己十指长长的指甲,那蜷缩黯淡了的指甲就像往事一样,正在缓缓地走向边缘,慢慢地变薄变脆,等待着被时间的车轮碾断脱落。
费琏不知道是过去抛下了自己,还是自己不觉中丢弃了过去,看着从剪中飞落的片片指甲,好似从前踏下的一个个脚印,好像渐渐退淡的一张张脸庞,仿佛有意义的没意义的一句句话语,那样地让人不舍得,那样地碎心伤神,任凭双臂双手狂力去拖曳挽留,也没能抢下多少记忆,留下多少痕迹。
费琏将落下的指甲一一捡起放在手心里,按序排开竟像托着一双小手,她小心翼翼地像捏着小手指一样,将它们转移到一个透明的小盒里收藏。
日子一天天逝去,原本打算过去的就此忘却,也不再去想那些真真假假的问题,但是费琏抚摸着她日日隆高的腹部,想起自己曾经在母亲的肚子里,也被这样温柔地抚摸着,想起自己曾经被哈肯那样紧紧地搂抱着。
然而现在,费琏只是匍匐在岁月的夹隙里盲无方向地爬动着,她被时间的列车抛弃了,她丢失了过去也没有接上未来,她的身边没有什么是确定的,也没有什么是可以依托的。
而孩子尚未出世就深陷在,娘儿俩所不能承受的种族斗争、种族阴谋中,这厚重的阴云要笼罩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,将来要如何告诉孩子关于他自己的身世,这一切究竟是爱的果实,还是阴谋的结局。
这天,费琏又将她的指甲小盒拿了出来,这东西就好像是嵌入费琏身体的一块弹片,在她一遍一遍的舔舐下,伤口已经长合脱痂,但不时的隐痛和刺痒,仍然诱使她伸过爪子前去抓揉,甚至趴在镜前察看伤处的肉瘤。
就在费琏看着这些曾经画着十大行星的残甲失神的时候,她注意到有一片指甲上仿佛有一个细小的红点,她拿近仔细观察,哎,真是有个红点,为什么以前她没有发现呢,难道是哈肯用特殊颜料画上的,直到现在才显出了颜色。
费琏找了个放大镜观察那个红点,隐约地好像是幅图案,为了看得更清楚些,她连忙跑到市场里买了一个显微镜回来。
很快费琏读出了藏在红点里的信息,按照从前哈肯告诉她的,那好像是一个网络地址。费琏启动计算机,接上了火星的公共信息网络,试图登录那个地址,却被要求输入密码。
这时费琏想起来,哈肯曾经带她在网络里浏览游玩过,并利用她和哈肯的名字组合过一个密码,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费琏记太不确切那串密码是如何生成的。
经过几次尝试和失败后,费琏猛地记起,那个组合规则好像来自于一条绕口令。根据这条线索又努力了十几分钟,随着费琏用手指在键盘上敲下确认键,豁然开朗地冲进了那个地址,原来那竟是哈肯生前留下的工作笔记。
费琏颤抖着匆匆看了一遍,但通篇都是技术性的记录,并没有特意留给费琏什么信息,也没有解开费琏心中沉重的疑结。费琏伤痛不已地从文字中,仿佛又触摸到了哈肯,又看到了哈肯在那里专注地工作。整篇文字里哈肯好像并没有对未来有什么不祥的预感,甚至没有任何对未来的担心或忧虑。
费琏从笔记中还发现了,这个黑心白的一个没有实施的诡计。这个黑心白眼狼,将他自己的项链经过改造,去掉了原有的功能,改成可以接收费琏的幻觉,并发送到指定的地址上,他甚至已经预付了费用给一家花店,只要在这篇工作笔记里点一个确认键,就可以将项链和一束鲜花送到费琏手里。
这样等费琏满心欢喜地收下礼物后,那个黑心白就可以在远处接收她的幻觉数据,可以将她当作小白鼠一样,日日夜夜地进行研究,这个黑肝黑肺的黑心白眼狼,把她和出气脸当作两部机器来利用,妄图借此侵入“木星”号的公共接口,甚至发送指令给“木星”号。
看着看着,费琏不禁落下了眼泪,这个黑心白眼郎啊,难道在他眼里,就看不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吗,难道他心里就只有一台台可怜的机器吗。他若真的需要费琏的帮忙,为什么不亲口说出来呀,非要使这样的花招伎俩,就算被费琏拒绝了回去,就再求第二次呗,第二次被拒绝就再求第三次呗,第三次拒绝就一直求到费琏应允为止呗,总有一次费琏会心软的,总有一次他黑心白会得逞的呀。
费琏一面嘴里骂着黑心白,一面在心里恨恼道,他如若好言好语地耐心解释,也或许一次就答应了他呢,这个没心没脑的白眼郎啊。
读着哈肯留下的文字,回想起他说话的腔调,以及他对认准的事的执着,费琏无法想像他会是骗子,无法相信这一切全是有计划的骗局。或许哈肯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,而招致杀身之祸,哈肯啊哈肯,你为什么非要沉迷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呢,那只是一台又一台机器的世界,你到底是在追求什么,还是在逃避什么呢,你到底爱没爱过我啊。
费琏蒙眬着泪眼,在哈肯的工作笔记里点击了两个确认键,启动了它们后面链接着的两个程序,一个将把项链送到费琏手里,另一个会把项链收到的幻觉数据发送给出气脸。
哈肯啊哈肯,你不是想要接收我的幻觉吗,我一会儿就戴上你的项链,把我脑中的心里的幻觉想法,给你发送过去,发到你的耳朵里,发到你的心里,如果你收到了就告诉我,如果你没有收到也要告诉我,总之你这个黑心白要告诉我,你要想办法告诉我,你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吗,你要告诉我,随便说些什么都行。
终于,费琏收到了项链和鲜花,哈肯早就预定好,却始终没有送出的礼物。
费琏提起项链,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会转动的坠子,它仿佛刚刚从哈肯的脖子上摘下,还依然带着哈肯的气味,传递着哈肯的体温。那链条轻轻地挂在了费琏的脖子上,坠子柔柔地趴在了费琏的胸口,就像是哈肯的手臂,哈肯的身体,又温暖地贴在了费琏的心口,挨擦着费琏的皮肤,抚慰着费琏的灵魂。
哈肯啊,我已经戴上了项链,现在,你能听到我心中的声音吗,你能读到我的想念吗,我正摸着自己的脸,舔咂着自己的嘴唇,抱着自己的手臂,你能感觉到我的感觉吗,这一切你是否已经收到,哈肯。
也不知费琏脑中那些飘飞的画面,神来的幻梦,以及她的一些思绪思想,还有她心中对哈肯彻骨的思念,能否通过她胸前的信使,传递到远方,传送给仍然在聆听,依然在等待的爱人,或是传送到谁人智慧的耳中。
哈肯留在网络中的工作笔记,当费琏再次登录的时候,竟跳出了一条提示信息,由于上次的登录没有按照一个设定的隐蔽步骤退出,导致该地址内保存的所有信息全被自动删除,这令费琏气恼不已,直抱怨哈肯搞那么多机关。
费琏的分娩期日渐临近,她离开自己的住处,住到了附近的养护中心。
在火星,人们可以根据自身需要住进由政府主办的养护中心,住在这里的人,大多数是他们的工作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支出,或者是需要某方面的义务互助,也有一些人是习惯了不愿意离开,还有一类人则是必须住在养护中心里的,就是拥有的羽小于零的人。
因为羽氏指数是个人对社会的贡献和责任,它不能凭空地施予赠送,必须是个人通过努力工作来获取,当然羽也是人们支付生活的手段。需要的时候,人们可以支用由政府提供的实物形式的生活福利,等到有能力的时候再偿付。
火星实行的实物福利,是一种不限量的赊欠福利。
孤苦伶仃地,费琏就这么一个人在时间的驿道上挣扎着,直到有一天她的孩子成为了她的旅伴。
“妈妈,我是在家里出生的吗?”
“不,你是在养护中心的医院里出生的。”
“就是这…这张照片上的地儿吗?”
“对,我们在那一直住到了你两岁的时候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,我们就回家来了。”
“我胸腔里是不是有个东西?”
“那是一个呼吸器。”
“为什么你没有呢?”
“因为,因为你需要它帮助你呼吸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因为你生下来就没法直接呼吸火星的空气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…因为…因为你爸爸是地族人。”
“我爸爸呢?”
“他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。”
“什么意外?”
“火族和地族之间冲突造成的一场意外。”
“为什么会有冲突呢?”
“可能是我们的星系太小了。”
“为什么会太小呢?”
“可能是我们人类太多了。”
费琏望着孩子,她从来没有想到,孩子能够那样强烈地给她一种存在的感觉。
她的存在因为孩子的存在,得到了一个镜像般的证明,获得了一种触角般的延伸,她透过孩子,仿佛触摸到了世界的实在,也仿佛让世界留意到了她的生命,她的意义。曾经,哈肯也给予她过这种感觉,但是哈肯的消失又让她变本加厉地怀疑这个世界,一时间,不知道是世界变得虚无缈远,还是她自己渐渐透明气化,世界是什么而她又在哪里。
今天,孩子桥接着费琏与世界颠簸不定的联络关系,孩子成为了费琏观察和测量这个世界的参照,孩子仿佛是关于这世界的一个坐标系。
费琏时常揉摸着胸前的项链在想,哈肯啊你能够接收到这一切吗,你能够听到孩子对你的呼唤吗,你能感受到被你遗弃的这个世界吗,你是否还仍然爱着我们。
有时候,就在人们站立的那瞬间,时间就已经悄然纵出遥远的距离。费琏的掌心轻压着哈肯留下的项链,她侧目守望着她和哈肯的孩子卡尔曼,仿佛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愣神,滑过身边的往事竟件件逃逝得无影无踪,岁月奔流。
卡尔曼已经从一个满口天真疑问的幼儿,长成了一个费琏也不能完全明白的大孩子,正如他本子上的读书笔记所表明的那样,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自由世界,找到了他自己的思想空间。
“羽氏指数制度的作用:削弱资本在社会运转中的地位,减弱资本对社会发展的束缚;削弱强势个体的顶端优势效应以及侧向抑制效应;释放社会的创新能力。”
“由于人类社会的庞大与复杂,人类必然建立金字塔状的层级社会结构,就像一棵植物,顶端优势的原理有利于植物整体的生长发展。因此社会必然存在权力等级实体,当这个实体相对于社会的脚步退化腐化的时候,是无法自身治愈自身的,必须借由外部的力量医治。如果有一种社会机制,能够为这种外部力量的诞生、竞争与施行提供一条适当的途径,将可避免这种外部力量最终升级为不可控制的过度暴力,从而减小社会付出的总和代价。然而,我们依然没有找到这种机制,我们也将继续因此而付出代价。”
“资本曾经有两个基本功能,在微观上它提供普通人的生活基础,在宏观上它调度社会资源承载社会发展。简单地概括起来,从前,资本具有两项功能:生活和生产。资本与普通人、每一个人生活的紧密关系,使得人们有的时候在一定的情况下,会过度重视资本,甚至将其生命与资本过度绑定,其实他追逐的只是资本的生活功能。而资本因为它的生产功能,也必然会不断地发生各种变化,以满足其促进生产、自我聚集等等动机。但有的时候,资本的变化会致使其生活功能和生产功能趋于矛盾或相悖,这种情况下,会因为资本本身的功能矛盾,引发人际的社会的矛盾,甚至使矛盾激化到社会无法承受的程度。今天来看,剥离资本的生活功能,而仅仅保留其生产功能,是羽氏指数制度的一个基本贡献,也是指数社会的一个基本进步。”
“如果以人类发展上百年几百年的时间跨度来看,资本是社会进步的本质动力吗。类似地如果回头看封建时代,被地主控制的土地是社会进步的本质动力吗,不是,社会进步的本质动力是什么,是人的创造性,是人类的创新。资本和土地一样,在某个历史时期,它作为当时最具承载力的社会资源被调动组织起来,有利于并且加速社会运转,但是随着它自我聚集自我强化到一定阶段,反而会粘连冻结社会的运转,它会阻碍人类的创新,束缚人类社会的进步。”
“衡量一个社会的文明与进步程度,不应该去看社会最上层人群的生活状态,而应该以社会最底层最艰难的人群的生活来标定。任何试图抛弃一类人群的社会活动、或者社会制度,不管它的动因是仇恨、是歧视、或是什么蛮横的理由,都将不可避免地最终失败,因为它违背了人类的、一个物种的、乃至所有生命的同道良知和自然规则。”
“从历史的意义来看,如果认为政治是人的肉体与世界的互动,那么宗教则是人的精神与世界的互动。宗教应该是起源于人们对自然、对死亡、对未知恐惧和崇敬的产物,它让人们在精神战线上联结起来而不感到孤单,一如政治将人们的身体约束联结在了一起。有的宗教给人们展现了正与恶的对抗,它教会人如何处理痛苦;有的宗教则是通俗的、可操作的,它直接不避讳地与政治生活结合统一在了一起;有的宗教则具有一种神秘主义虚幻的色彩,它更像是一种使人镇定与沉醉的自我暗示哲学;而有的宗教可以认为是懦弱没有个性却实用的世俗哲学。作为一位个体的最直接要求只是生活、存在,因此皈依一门宗教,也是一条让自己与世界、与他人增加联系,让自己不那么孤独的重要手段。在功能上来讲,信息时代的传媒也是一支宗教势力,它是一种试图以自我刺激、自我兴奋来给人们注入额外能量的幻象哲学,是为传媒宗教。”
“抛开偶然因素不论,人类历史上有的文明区域长期延续而统一,有的文明区域虽不乏关联却始终各自独立,造成这两种历史状态差别的一个重要的必然因素就是文字。在人类语言文字传承过程中,最为活跃不安容易变化的一个要素就是人们的发音习惯,表义的象形文字模糊甚至忽视它的存在,表音的字母文字则记载反馈着它的变化和差别。由此,表音文字易于自身分化和产生分支,并导致使用它的文明发生隔阂与距离,而表义文字相对于历史的稳定和耐久,则有利于它所承载的文明趋于归化和一统。”
“城市的本质在于人类的社会分工,人类社会活动的高度分工带来了效率,也带来了复杂,带来了脆弱。从人类不同阶段的城市规模,也反映出了相应历史时期人类社会分工的繁复程度。”
火星年龄已经九岁的卡尔曼,继承了他母亲精巧的鼻子和白净的皮肤,他父亲瘦削的外形与褐色的眼睛,还有他父母共有的少言寡语。黑短发高个子规规整整,样相无奇的卡尔曼,时常溢淌着深沉邃远的眼神,悲天悯人地关心一些杞人忧天的事情。他不像他父母那样孤僻乖张,他喜欢看热闹喜欢扎人堆,他自以为已经足够成熟老慧,但一开口却常是天真稚气。
在卡尔曼小的时候,费琏时常因为忍受不了他的闹腾,就扔给他一些画册或图书,不曾想他竟然就此安静了下来,刚开始的时候,费琏有些愧疚地又去逗他玩儿,后来也就钝化习惯了大家是各安其事,卡尔曼摆弄自己的图书玩具,费琏忙活自己的事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卡尔曼可以离家独自活动了,他自己选了个混合种族学校,他的同学来自太阳系各个角落的都有。这不,今天他就带了个同学回家,两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溜进家门,卡尔曼不想惊动妈妈,省却解释之烦。卡尔曼的同学跟在他后头,好奇地张望着。
卡尔曼招呼道:“伯格,进来。”
伯格的相貌看起来就像个地道的火族人,鼻子和身材醒目耀眼地高硕,再加上白惨惨的皮肤,仿佛是他的招牌商标一般。但是伯格乱糟糟的长发和一身衣服,还有遥相呼应的黑眉黑眼黑头发,令他又像只纯种高贵却流浪无家的猎犬。
他们的动静被费琏察觉了,费琏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。“卡尔曼,是你吗?”
卡尔曼扯着嗓子回了一句。“妈妈,是我!我回来啦。”
“来,这就是我的屋子。”卡尔曼带着伯格到了他自己的小天地里。
“哇,这么大的玩具熊。”伯格将书包一甩,眉飞色舞地扑向他新发现的猎物。
卡尔曼满不在乎,不屑地嘲笑道。“这不是熊,这是猩猩,而且这不是玩具,这是标本。”
“那么说,从前它是活的啰?”伯格用手拍打着猩猩脑袋,像拍着个孩子似的说着。
“哈哈…”卡尔曼走了过去,抚着猩猩的皮毛说。“哈哈,其实这是个仿真标本,它并不是用真正的黑猩猩做的。”
“嘿,还真像。”伯格用手指捏着这个大玩具黑黝黝的嘴唇,又划拉着它的脸皮说道:“我还没有看过活的猩猩呢。”
“我也没有,听我妈妈说从前她看过。”卡尔曼说着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伯格抠开猩猩的嘴,发现里面还有牙,一边兴奋地轻轻敲打着,一边问道:“地球上还有黑猩猩吗?”
“不知道,可能没有了吧。”卡尔曼看着这个已经玩腻了的黑猩猩,仿佛是伯格新寻获的奇物,自己却一点兴趣也再找不回来了。
“你这个是从哪来的?”伯格好奇地问着,或许他也想弄一个回去。
“我妈说是我姥爷送她的。”卡尔曼应道。
“可真够古老的了。”伯格是一脸的失望。
卡尔曼想起了费琏告诉他的一些旧事,一副费琏般哀幽地说道。“唉,我姥爷死在太空了。”
“是打仗吗?”伯格总算是放下了那个猩猩,义愤填膺似地问道。
“是的。”卡尔曼答道。
“我的姥姥、姥爷也都是打仗死的。”伯格略带激动地说道。
“是吗。”卡尔曼没有想到伯格家也有如此境历。
伯格在卡尔曼对面坐了下来,一本正经地说着:“其实,我不是真正的火族人,我觉得我应该是氦族人。”
“真的呀!但你可以直接呼吸火星大气哪!”卡尔曼惊讶极了。
伯格用拳头轻捶着胸口说道。“这倒是,我胸腔里可没有装呼吸器。”
“你比我幸运。”卡尔曼笑着说道。
“我爸爸是火族人,我妈妈是氦族的,听我妈妈说,我们氦族从前是独立民族,后来地族和火族开战了,氦族就归附了火族,再后来许多氦族人就移民到火星上来生活,我就是在火星出生的。”看来,伯格家族的历史够他俩说个几天几夜了。
卡尔曼兴奋不已地问着:“你妈妈肯定接受了基因治疗。”
“是的。”伯格应道,想了一下又问道:“哎,那你该算是什么族的人?你妈妈是火族人,而你爸爸是地族人。”
“唉,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该算是哪个族的。”这可是卡尔曼的老难题,从来没有整明白过。
“要不你就算自己一个族的,卡尔曼族,卡族。”伯格站了起来,痛快凌云地说道。
卡尔曼也起身举着胳膊,挥舞着手臂嚷道。“我,我就是卡族的先祖,我是卡族第一人。”
伯格突然作出端枪势,面目狰狞地嚣叫着:“举起手来,加入我的氦族,不然就杀死你,嗒嗒嗒嗒…”
“嗒嗒嗒,你必须加入我的卡族,不然我就开枪啦。”卡尔曼也摆出射击姿势,两人对战了起来。
“啊,啊!”
“啊,啊…”
“同归于尽了…”
两人先后倒在地板上,静默了一会儿,又嘿嘿傻笑着爬了起来。
卡尔曼止住了笑,问道:“哎,你爸妈带你去过氦族的太空基地吗?”
“没有,太遥远了。”伯格考虑了一下,接着说。“我可不想去,火星挺好的。”
卡尔曼不紧不慢地说道。“我倒想出去看一看,我还想去地球看看。我妈妈就一直想去地球看一看。”
“这好办,我安排我的太空舰队,送你去玩玩。”伯格眼睛一斜嘴角一翘,当真似的说道。
“我命令!消灭前方的敌舰!嘭,嘭嘭…”卡尔曼手指向前一指,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杀敌冲锋。
“你们在干嘛呢?叫叫嚷嚷的。”费琏打开卡尔曼的房门,探头进来询问着。
卡尔曼脸上的夸张表情连忙一收,强自镇定地回答道:“我们在玩儿呢。”
费琏招呼了他们几句,为免遭嫌碍就关门出来了。
费琏心想,卡尔曼这点个性倒是比我强,他比我合群,也比他爸强,这样他跟人交流交往起来能够顺畅一些。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像我这般孤闷,不要像我和哈肯那般无助,不要那么特异恣行,过得平常明白点就好。说来也是奇怪,我的儿子,受我教育,怎么许多方面都不像我呀,不过呀,还是不要像我的好,至少不要像我这般的痛苦。然而费琏担心的事情,终究还是到来了。
就在费琏遥想心事的时候,忽然听到卡尔曼房间里传出了叫喊的声音。
费琏急忙跑去,一打开房门,看见卡尔曼躺在地上,喘着粗气双眼紧闭神志不清。
伯格说,他们正说着话,突然卡尔曼说头昏就躺在地上,接着就大声喘了起来。
费琏一边喊叫着卡尔曼的名字,一边摸着他的心跳。费琏看到这一幕实在是太害怕了,卡尔曼喘气的样子像极了哈肯那次呼吸器故障时的模样,但似乎又不太像,此时卡尔曼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,天啊,难道他跟自己一样发生幻觉了,费琏慌乱地拨叫了急救电话。
费琏拿了枕头垫在卡尔曼脑袋下,又拍打着卡尔曼的脸庞,叫喊着他的名字,伯格惊吓得退在墙边面色苍白。
卡尔曼到底惹上了什么毛病,天啊,费琏刚刚还在祈望让他平安成长,一眨眼功夫竟要重蹈费琏的覆辙。
看到儿子这般情景,费琏心里几近绝望,没有想到自己尝尽了的苦处,还要遗传给卡尔曼继续煎熬,为什么,为什么呀。
正在费琏焦急伤心的时候,卡尔曼悄悄地不喘气了,连眼睛也眨巴眨巴着睁开了。三个人惊奇地瞪着眼轮望着,卡尔曼撑着地板竟自坐起身来。
卡尔曼用手拍着头,说道:“我睡了一会儿,你们干嘛呢?”
费琏直盯着卡尔曼的眼睛,仔细地打量着他,问道:“你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吗?”
卡尔曼垂下脑袋说道:“不知道。”
“不到两分钟!”费琏急切地继续问道。“你觉得头昏吗?”
“恩。”卡尔曼感觉自己好像才醒过来一样。
“你有什么感觉吗?跟睡觉不一样的感觉。”费琏看着卡尔曼的神情,心中着急万分。
“…”卡尔曼努力想着,却茫茫然不发一言。
“好像半梦半醒一样,凭空跑出来的感觉,有吗?”费琏向卡尔曼提问的,正是她不希望出现的。
“我没有做梦!”卡尔曼有些急了。
费琏扶着卡尔曼坐到椅子上,又问他。“你刚才睡过去的感觉,还记得什么吗?”
卡尔曼想了想,然后说道。“好像,听到有人说话。”
费琏脱口问道:“对谁说?对你吗?”
“不是,好像有人自己跟自己说着。”卡尔曼皱着眉说道。
“是你自己在说话吗?”费琏紧追着问。
“不是。好像,好像我变大了!”卡尔曼用手比划着答道。
“怎么变大了?”费琏试图跟上卡尔曼的感觉。
“好像世界变大了,好像周围的空间变大了。”卡尔曼稍稍耸了耸肩。
“…”费琏跟不上了。
“好像我可以触摸到很远的地方,我的身体融化在了四周的空间里。”卡尔曼描画着一副其他人无法体会的景象。
“你这是不是第一次。”这是费琏心中一个沉重的问题。
卡尔曼点头应道:“恩。”
费琏听到卡尔曼这种漫无边际的语言和描绘,心头冲起一阵阵的震颤和难过,天啊,他是不是也患上了我这样的毛病了。从他出生的时候起,就一直担心害怕发生的问题,今天终于还是到来了,难道他最终也要走上我这样的一条路吗。
费琏一时之间,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虚假的恶梦。如果可以,费琏宁愿代替卡尔曼承受所有的病痛,也不要让他重履自己步步走来的艰难,也不要让他遭受哪怕一分钟关于真真假假的折磨。
随后赶来的急救医生,给卡尔曼检查了一番以后,也没能说明白卡尔曼的情况,只是建议卡尔曼以后要远离那些陌生的电子设备,另外注意不要让情绪太过激动。
医生说卡尔曼身体里的永久呼吸器应该是不会受到干扰的,但他今天的发病肯定是跟呼吸器工作异常有关,以后他要自己注意观察。费琏听得在心里直骂,这些都是废话,说了跟没说一个样。
幸运的是,卡尔曼后来没有再发生类似的病症,经过医院的检查,也没有发现他的大脑有什么先天的缺陷。
虽说在科学的面前,费琏不需要再担心些什么,但是那天卡尔曼睡倒在地直喘粗气的场景,还是犹如墙面上一块怎么洗也洗不尽的暗影,不时蹦跳出来压迫刺激一下费琏的神经。
费琏祈祷,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为卡尔曼承受人生中的苦难,也许是费琏的虔诚真的带来了些许灵验,也许是她们母子的感情,超越了空间的距离,超越了生命的理解,卡尔曼和费琏发现,他们之间似乎隐约有一条超越意识超越心灵的纽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