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清晨,哈肯醒过来,他睁开眼睛却不想立刻起床,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。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糊涂地醒来,迷糊地没有计划地懒散地站在一天的起点上。
哈肯躺在床上,忽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糊涂过,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遇到什么问题,或者是从来没有认真地想些什么问题,一些深刻的问题,一直以来他只是在疾走,匆忙地奔走。然而现在,他想歇一歇,停下来看一看,哪怕只是在原地转转走走。
哈肯开始害怕白昼,白昼太过清晰,一切都那么纤毫毕现,这时的他只想隐遁在黑夜里,在黑夜的宁静里掩去那些纷繁的杂音,试着努力倾听自己心中的声音。在黑夜的幕布里,或许才能对等地真正地走近她,藏起他们明亮的眼睛,或许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她的感受。属于她的黑夜,据有她的黑夜,或许她需要的并不是白昼,她需要的也许只是理解黑夜,容纳黑夜,化入黑夜。
哈肯将他自己制作的大脸,找了个盒子小心地包装起来,他希望这个包裹能像一只小鸟,自由地逃走,寻找到它自己的树林,它自己的湖泽。哈肯在包裹上写好了费琏的地址,然后熄掉灯靠在椅背上,望着漆黑的屋子,只感觉空间在悄悄融化,身体渐渐透明,思想则悬浮飘飞起来,漫无目的随意游荡着,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终于哈肯无法忍受这种煎熬,他要从这无边无际的自我妄想和自我浸泡里挣脱出来,他拧亮了屋里的灯光,在屋里急乱地来回飞走着。
黑夜和白昼就像时间老人用力的两个方向,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事物,则好似一根铁片被它握在手里,来回往复地拗折弯挠,日复一日地,屈服疲劳着所有自以为坚韧的骨骼和意志。所谓不期的意外,只不过是人们试图对抗时间老人的幻想破灭之后,事实没有按自我意志呈现的自嘲。
哈肯原本以为,自己的生命就如同自己手中的机器一样,是可以设计和预见的,他们的差别只是复杂程度的不同,没能把握只是因为还不够逼近,只要控制足够多的变量就能够编演,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,他的生命刚刚拐过了一个直角的弯,而这一切在从前的他看来,只能算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神经质的玩笑。
忽然,哈肯想知道,这个时候费琏在做些什么,她在想些什么呢,是否也在黑白边界上进退挣扎,他忽然想听到费琏的声音。
“费琏,你好!”
“恩,你好!”
“…”
“…”
“我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?”
“恩,你给我干什么?”
“…你不用它再去破解什么了吗?”
“…”
“恩,那些东西,我想放放,以后再说。”
“过了这村,可再也没有那店了。”
“不要再提这些了。”
“你是不是想等到有一天,等我主动跑去给你打开脑袋,给你研究。”
“我不想再研究了!”
“你是不是以为跟我说了,我就会原谅你,好让你研究?”
“我不是研究你,当时也是为了研究出气脸!”
“我跟你说,我不是机器,我讨厌被研究!”
“我没有当你是机器。”
“我想起来,就觉得自己傻!我讨厌机器!!呜…”
“呜,…我讨厌你那些机器,呜…”
“呜…呜…我讨厌那些…”
“呜…”
“啪”费琏挂断了电话。
费琏一个人来到街上,没有目的地走一走,散散情绪,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去自动市场的方向。她在心里面扇了自己一耳刮子,又左右开攻地,扇了哈肯五六七八九十多个耳刮子,恨恨地扭转头,朝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走去,她讨厌被人像观察动物一样,从监视画面里瞅着研究着,她想离开这里。
费琏跳上了一辆交通车,找了个最背光的死角,将自己蜷了起来,把头埋在窝窝里,她想去个远一点的地方。然而这旅途才开始没有多远,她又感到了陌生和害怕,周围不时晃动的光线,搅得她精神紧张,心烦意乱。
看着车里人来人往,茫然中忙碌着,每个人身后似乎都拖带着长长的绳索,上面系扯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的故事,有的枯燥有的惊心还有的若有若无,但是谁又会停下来,跟别人讲一讲,或者听别人说一说呢。
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程,费琏猛然从睡梦中醒来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熟过去,看着仍在执着奔行的交通车,她着急地只想离开。费琏想听一听,哈肯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,正在想些什么呢,是否也在一个陌生地方,陌生地张望,心里却想着从前。
“哈肯。”
“恩…”
“…”
“恩…”
“你还没有起床吗?”
“恩。”
“你怎么啦?”
“没有怎么,在睡觉。”
“现在是下午了!”
“我想睡。”
哈肯在混沌中继续睡去。在哈肯的人生经历里,他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,他的人生从来都跟他的机器一样,履行着精确性、计划性、逻辑性、后备性的原则,而此时此刻的他,却徘徊在混乱无奈后视的水窝边,踏入了一径荒疏的道路,闯入了一条陌生的人生分支。
未来有的时候也像一块巧克力,不管它的包装是粗陋还是精美,不管曾经品尝过多少的品种,在人们将它含在嘴里化在舌头上之前,再多的预期,无论是忧惧还是美好的向往,都只是没有意义的精神负担,都无法取代或超越张嘴吃它的动作过程。
终于梦中的一个雷闪刺醒了哈肯,他睁开被光线照疼的眼睛,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,所有的物体都是呆固的静物,当他正想迈开步子出去看看的时候,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是一块石头,荒漠里死寂得似乎连风声都没有,而他只是无数普普通通的石头之一,陪伴着天地岁月丝丝滴滴地流逝,守候着自己化身成粉变质成土的一天,时间成了他消磨挥霍不尽的生命的一部分。
直到有一天,哈肯的门口响起了敲门声,他走去打开门,是费琏站在门口。
“…”
“…”
“你终于起床了。”
“恩。”
“你的那些东西呢?”
“全部处理掉了!机器,数据,痕迹,全部!”
“为什么要处理掉?”
“恩,我,我也不知道。呵呵,可能,我想做些改变。”
“哈肯,你知道吗?”
“…这对你是一个很大的决定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
“将是一个很大的改变。那,将来呢,将来你想过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我厌倦了,厌倦了从前那样。”
“很多…很多东西,都会改变的。”
“改变不好吗?”
“…”
“世界总是在改变的。”
“呵呵,而生活总是充满意外。”
“这是谁说的。”
“哈哈,是某一个人说的。”
“这是哪一个妖精说的。”
“啊…”
在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隧道里,费琏和哈肯手牵着手,悠悠缓缓地一起走着。
来到一片凸台前,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休息。看着隧道里疾驰而繁忙的交通器,他们俩同时有一个感觉,人们为什么要那么忙碌,急急忙忙地为了什么,他们对这个世界感到了距离和陌生,好像已经不再属于它,而另外搭建了一个独立的封闭的只有他们俩的世界。
他们起身来到栏杆前,倚靠着栏杆直望着前方。费琏将一只手平伸了出去,在空气中扫掠着,她要感觉一下这美丽景色的真实。
“哈肯。”
“恩。”
“你欺骗过我!”
“…现在还害怕吗?”
“…”
“费琏,我…带你去地球,好吗?”
“…”
“你能跟我去地球吗?”
“…你想要我去吗?”
“我想。”
“…那我去。”
这天,费琏带哈肯去参观太阳系博物馆,在动物大厅里,费琏如数家珍般地给哈肯数落那些,她最喜欢的动物标本或模型,只可惜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灭绝。在一个人造海滩前,聚集了许多的游客和参观者,他们俩奋力挤到了前头。
“到了地球,我可以带你去看真的大海!”
“真的呀,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大海呢。”
“据说,从前大海是蓝色的。”
“不是蓝色也挺好的呀,总比火星强啊。”
“我还可以带你环球飞行!”
“你的小飞船不是只能坐一个人的吗。”
“噢,真是,还得想法再换一艘。”
“能飞到海里去吗?”
“没问题,我的技术一流的。”
“恩,我们能住在海里吗?”
“为什么要住那里,住那很贵的。”
“噢,地球是用钱的,火星用羽。”
“你不是喜欢黑猩猩吗?咱们还是住在陆地上,住在动物园附近,比较好。”
“可以天天看黑猩猩是吧。”
“对呀。”
“不,我还是想住在海洋里。”
“噢,行,行,海洋也挺好的。”
“我能不能住在海里,然后养一只黑猩猩。”
“?!…还是,换个别的吧。”
“养个海洋动物倒是比较方便。”
“海龟怎么样?有大个的。”
“不行,我得想一个。到时候我要找一个从前没见过的养。”
“海洋里自然的那么多动物,你去看看不就行了,为什么非得自己养啊。”
“那能一样吗?我还想多养一些,搞一个海底动物园怎么样?”
“啊?!…动物园?”
金黄的阳光照射在费琏和哈肯的身上,他们来到火星表面沐浴着真实的太阳光芒,仿佛可以更深入地走进对方的心灵。俩人拥在一起,轻轻地摇摆滑行着,似乎一切都已经透明隐去,只剩下他们俩在实实在在地拥有着触摸着对方。
“费琏,我悄悄跟你说句话。”
哈肯伏在费琏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……
费琏抬起头,看着哈肯的眼睛,嘴里复述道。“我的爱,就像一个老人手中的油壶,苍老而不绝。”
“你的爱,就像一个老人手中的油壶,苍老而不绝。”费琏喃喃地继续品尝着,与哈肯目光交融地回味着。如果说眼神是爱情的燃油,那么语言就是爱情流传永恒的载体,和爱情存在的不灭见证。
费琏脸上浮映出黄灿灿的阳光一般的笑容,在她的心里却嘶喊着泪流满面,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啊。
她希望如果可以,请让上天给她足够的时间,好让她学会怎样变成一缕风,吹在他的脸颊上,包围在他的身边;好让她学会怎样凝成一捧水,在他穿越沙漠的时候,注入他的身体中;好让她学会怎样化成一团泥块,在她和他生命的尽头,也能永远地混合堆叠在一起。
费琏的心中有太多的泪水,从来也不曾流淌出来,就像她围筑了一堵水坝,堵住了她心中的伤口,也堵住了她生命中太多的方向和可能,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经营着心中的高坝,围住了她夜夜日日的泪水和伤口,也淹没了她月月年年的希望和未来。
终于,终于今天哈肯用他的生命接住了费琏的两滴泪水,再也无法拦住的泪水,多少日子来藏匿在心头角落的泪水。这一天这一幕,地可旁听天可作证,星星太阳也不忍触动。
虽说费琏答应了哈肯,他们一起去地球,但是费琏冷静下来后,还是不住地害怕,要知道在这样的太空时代,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城市。
那个遥远的拥有海洋的星球,如果不是因为有个他,就是再美丽再美好,有再多的理由,她也是不会去的。她其实更愿意永远呆在这个,她出生成长熟悉自由的地方,她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狭隘,她认为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踏入某一个范畴,才能真正的理解和感受它,有时从这个范畴的外部看它,反而能看到一些被人们忽视的方面。
总之,费琏心中有一个声音蹲在角落里,嗓门不高却喋喋不休地说着,不要离开这里,不要离开你熟悉的地方。
于是,费琏打算将哈肯介绍给她的父母认识,也听听父母给他们俩的建议。费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,菲利普总是有些什么任务或是什么实验,有时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回到米兰身边。
费琏跟米兰通了电话,本来想在电话里就告诉米兰关于哈肯的事情,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,她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。米兰让费琏过几天再回去,那时正好菲利普休息,可以在家里呆几天,她们一家人也借此聚一聚。
哈肯听到费琏的安排,心里紧张了起来,一方面是担心自己的地族身份,费琏的父母能否接受他,另外更大的担心是,他准备带费琏离开火星去地球,能否被同意。
哈肯问费琏,她担心不担心,却落得她的一番嬉笑,反正要是她父母不同意,她自然是听父母的话,这样她就不用跟另一个疯子满世界乱跑,两个疯子本来就不适合在一块儿。
哈肯孤立无援地,一个人在一边儿郁闷了半天。
费琏注意到哈肯的不悦,走过去安慰他。哈肯却发现费琏将甲画全都给洗掉了,看着自己辛苦创作的作品,就这样随着流水消失了,心中更是难过。
费琏连忙说,等见过她父母以后,再全给画回去,一股脑地将她脚趾也画上,画些带光环的卫星,要是哈肯还画不过瘾,可以将他自己的脚趾也画上呀,可以画些拖尾巴的彗星。哈肯在心里自悲自悯道,那老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,这没见面呢就已经威慑着他了。
然而真正的菲利普,并不像哈肯事前预想的那样专横,那种形象也许只是费琏自己的感觉,源于费琏自己的视角。菲利普还是很喜欢哈肯嘴里不时蹦出一些技术词汇,以及他独到的一些技术设想和见解。
菲利普头上夹杂的白头发,和脸上起伏皱褶的老皮,好像他的心情一样,从见到这个精通技术的后生开始,就跳跃翻飞个不停。
米兰则静静地在旁倾听着,她可不认为技术是需要狂热的,她更认为技术是一种艺术,需要有条理的雕琢,她在一旁观察着哈肯。
费琏对这些话题就完全的不感兴趣,她不时地给他们泼一瓢冷水进去,告诉他们怎样怎样的行不通。
米兰起身去厨房给大家准备一些点心,这屋里可好久没有这样热闹,甚至这样激烈了。
米兰当年受伤过后,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,不时的老病缠身使她如今看起来,甚至比菲利普还要老态一些,精神没有那么明朗。
费琏厌倦了那两个男人的天南地北,也来到厨房跟米兰一起鼓弄食物。米兰从费琏嘴里打听着哈肯的情况,费琏终于说出了最敏感的事情,哈肯的地族身份。
米兰的蓝色眼睛,好像是秋天的花叶陡然遇上了一个回暖的阳光日子,强被映白了光亮。
“…本来,这也没有什么的。但是,你爸爸…”米兰双眉轻举,脸色难堪地说道。
“这爸爸又怎么了?”费琏感到怨愤而且委屈,仿佛这一切是米兰的错。
“你爸的上级有规定,你这样做会令他为难的。”米兰伸出手握住费琏的胳膊。
“哈肯只不过是个普通人,来自地球而已。”费琏有些着急,甩脱了米兰的手。
“不是我们不信任他。”米兰眉头紧皱,她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和决定。
从前那些只是遥远的,在费琏看来毫无意义的星际纷争,就这么突兀地冲进了她的生活,霸道地堵在了她的面前,也堵在所有人的心头。费琏好不容易倾尽勇气,踏出了她真正人生意义的一大步,竟遭遇这本来跟她毫无联系的障碍,她只是一个无辜的普通女孩。
面对着哈肯和父母,难道竟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吗。为什么,为什么,怎么办,怎么办,这一切难道从头就是个错,费琏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错了,是不是该后悔,是不是该后退,到底是她错了,还是这世界出问题了。
费琏竟把身边所有的人,都搅入了一个可有也可无,可近又可远,但就是无法摆脱的困局里。
菲利普坐在一旁沉默着只是不语,几分钟前的热情和兴奋,仿佛被一场突至的冰雹扫灭,沉重地颓然下来。
从费琏出生的第一天起,菲利普就觉得对不起他的女儿,如果不是他,当年米兰就不会参加那个太空实验项目,也就不会受伤引致费琏的大脑问题。而在费琏的成长过程,他也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,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倾听费琏的苦恼,费琏超乎常人的痛苦和挣扎。
他至今无法想像,费琏是如何在一个没有基准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,而在这过程中,他甚至没能给予费琏足够的辅助视角和辅助判断。到了今天,费琏关于自己生活的选择,又要因为他的工作,而平添无谓的困难和障碍,费琏的自由竟要因为他而遭到胁迫。
生活好不容易给费琏送去温暖的阳光,又突然降下灰雾遮盖在她的前方。她的未来,她的明天,如何才能看清,这灰雾的后面又掩藏着什么,但愿这灰雾能够一点点地减弱,并终于消散殆尽。
然而,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,这迷蒙的灰雾后面接踵而至的竟然是一场灾难,彻底摧毁一切的灾难。
就在大家郁郁不乐,费琏陪着哈肯说话的时候,菲利普和米兰正在厨房准备食物,房子里突然凭空爆出了“嘭、嘭”的两声巨响,费琏觉得眼前强光一闪就倒在了地上。
当费琏恢复了一点视觉的时候,只隐约看到几个全身黑衣蒙面的人依次向外走去,忽然最后一名黑衣人站定回头,举起手中的枪射过来一束细小的红光,却没有瞄在费琏的身上,而是落在了她身体前方不远的地方,端枪的黑衣人扭过脸,望向门口外边的另一个黑衣人,门外的那人仿佛是点了一下脑袋,端枪的黑衣人回过头就射响了一枪,随后又响了两枪,费琏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了一般,她失去了知觉。
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一个士兵拽在手里,她仔细一看是火族的士兵,她被扶了起来向外走,费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,猛然发现哈肯倒在地上,头上身上全都是血。
天啊,哈肯怎么了,费琏挣扎着要去看哈肯,两只胳膊却被士兵紧紧地掖住,不由自主地往外走去,费琏双脚一软又失去了知觉。
等到费琏醒来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,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,都发生什么了,这是她自己的幻觉吗。
费琏撑着床沿坐了起来,试着摘掉了自己的面罩,她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问题,这时病床边的仪器“嘀、嘀”地叫了起来。
病房门推开,进来了一位护士,后面跟着一位火族军官。护士来到费琏身边,检查着那些仪器,询问费琏她感觉怎么样,费琏看了看自己,告诉护士说自己没有问题,护士出去了。
“我叫贾曼,火星情报局中校。”那位军服笔挺的军官,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,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道。
“我不认识你!”费琏本能地对他反感。
“我是来帮助你的。”那位军官的语气,听起来好像面对着一个俘虏。
“…”费琏讨厌眼前的这个什么中校。
“首先,我对发生在你家中的事件,表示难过和慰问!”中校刻板地一字一句地说着。
“哈肯,对了,哈肯他怎么样了?”费琏想起了自己最后见到哈肯满身是血的样子。
“费琏,这一切其实跟你无关,但是事件既已发生,你要冷静对待。”中校的一通又臭又熏人的官话。
“哈肯怎么了?”费琏失控地喊道。
“他已经死了!”
“…”
“另外,你母亲米兰在事件中,猝死于心脏骤停。”
“…”
“你的父亲菲利普在事件中失踪。”
“…”
“根据我们的情报,这一切是地族特种士兵所为,目标是你的父亲。”
“…”
费琏感到一阵眩晕,她的头疼痛了起来。
怎么了,是她怎么了,还是世界怎么了,这一切都怎么了。费琏完全分不清楚她现在到底在哪里,刚才那个什么中校到底是谁,是真实的吗,是在梦中吗,还是在哈肯的实验台上。
周围的这一切,怎么那么陌生,她是怎么到了这个病床上的。费琏的头疼越来越剧烈,越来越清晰,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的头疼,只有疼痛是唯一真实的。费琏疑惑道,自己究竟还活着吗。
蒙蒙胧胧地费琏好像又看到,有医生在自己身体上,自己的头上做着什么,自己被抬了起来又放在了另一张床上,有许多人在自己身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,还看到了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哈肯,还看到了刺眼的白光也许是红光,还看到了菲利普倒在地上,米兰就在旁边。
那个无耻的中校,好像也不时出现,向费琏问一些问题,让她辨认一些照片。
生活为什么会这样,费琏本以为生活赐予了她什么,当他伸出手正要去拿的时候,就遭到了这样的惩罚,甚至将她的世界席卷一空,难道她就不能对生活要求什么吗,她就不能拥有些什么吗,哪怕是一副对这世界清晰一些的画面,都不能给她。更糟糕的是,就连她曾拥有过的美好都要被否定,无情地完全否定。
“费琏,你被欺骗了。从一开始,就是个骗局。”
“不,不可能,我了解他。”
“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而已,知道你父亲现在的遭遇吗?根据我们的情报,你父亲可能当时就被注射了药物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地族要通过你的父亲,窃取我们研究‘木星’号取得的最新技术,而地族害怕你父亲不愿意配合,于是将他的思想杀死,只留下记忆,留下你父亲的大脑和躯体,制作成活体标本,以供永久研究。”
“…”
“而这一切,都始于你遇上的哈肯,地族人。”
“…”
“哈肯是地族的间谍。”
“不,不可能!”
“哈肯跟你说的一切都是骗局,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黑客。”
“不…不…不可能!”
“哈肯的目标,没错是‘木星’号,但绝不是通过什么出气脸来接近目标,而是通过菲利普,通过你的父亲。我们派人检查过出气脸,它的确是一个先进的玩具,但绝不是什么通往‘木星’号的接口。你想一想,‘木星’号的接口怎么可能跑到一个什么出气脸上,跑到一个市场里头去。而你,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女孩,你也绝对不会是什么攻击‘木星’号的关键所在。这一切的一切,全都是以你父亲为行动目标的骗局。”
“…”
“最后,连哈肯都被他自己的种族所处决,因为任务完成了,他也就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必要。”
“…”
“这一切,跟你没有关系,只是个骗局。”
“不!不…”
标本,父亲被制成了活的标本,天啊,这一切都是因为她,都是她的错,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,为什么老天要编造这个骗局,费琏打了一个从头皮连到脚底的冷战,仿佛那制作标本的药水注射进了她的身体,将她的身体冻结凝固,将她的思想与身体撕裂分离,她感觉自己碎裂成了一块又一块,失去了重量失去了知觉,失去了与这世界的联系。
费琏被抛弃在空中无倚无靠地游荡着,她被所有亲近的人无力地遗弃在这世上,而一步一步走近她的,是从前的旧病,她小时候的严重幻觉又开始出现。
这么一个孤独的脆弱的生命仿佛被整个人类抛弃了,这个太阳系中最强大的物种,难道连这么一个微小的个体都无法收留吗,就这样让她独自一人漂流在人群的汪洋里,支离破碎地所谓生存着。